1. 引言
唐·德里罗是美国当代著名的四大小说家之一,2016年5月出版的新作《K氏零度》是他的第17部长篇小说。德里罗写作主题广泛,涉及大众传媒文化,消费社会,后现代拟像与真实,技术进步的影响等,但几乎他的全部小说都涉及大众传媒对人们生活的影响。《K氏零度》也亦如此,拟像先行的后现代社会,对人类生存的思考。故事发生于后千禧年,人们试图通过人体冷冻这一高科技来获取永生,但对于文章的主人公杰弗里·洛克哈特(Jeffrey Lockhart)来说,科技进步,无处不在的电子产品带来的并不都是积极的影响,生活虚拟化,肉体感缺失,导致他意识麻木,一度陷入身份危机,而后在一些可感可触的事物的帮助下,他选择遵从本心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最终重构自己的身份,该线索大致与存在主义观点相吻合,因此本文试图从存在主义角度解读有关主人公杰弗里的身份问题。
2. 身份危机
小说《K氏零度》(Zero K)分为三部分,以主人公杰弗里的两次去往人体冷冻实验基地-汇合中心(Convergence)的旅行为主线,分别见证了继母与父亲罗斯·洛克哈特(Ross Lockhart)先后接受了人体冷冻实验。在德里罗看来,这部小说有着一种对称结构,前后共两个部分,两者中间有一个插曲 [1] 。即其继母在接受人体冷冻治疗后大量扑朔迷离的意识独白。第一和三部分则由主人公杰弗里讲述,杰弗里自13岁起便生活在一个单亲家庭,对于父亲离开的原因,他一无所知,关于温馨完整的家庭生活,他大脑一片空白。杰弗里对父亲模糊的印象或是了解也主要来自电视或杂志,电视机或杂志中出现的父亲对于他来说如此遥不可及,他甚至怀疑那个人是不是自己的父亲。幼年时期,父亲的缺场无疑在他心里投下不可磨灭的阴影,也为杰弗里缺乏安全感,自我认同感埋下了祸根。正如泰勒所说,“为了保持自我感,我们必须拥有我们来自何处,又去往哪里的观念。” [2] 父亲的离去使他形成自我认知的链条中断,常常无法确知自己是谁,在哪里。也因此对名字或为事物命名极度痴迷,以此与周围世界建立联系,得知自己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名字因此对杰弗里获取自我认知起着重要作用。然而当得知父亲早已将自己的名字更改,重构过去的尝试霎时化为枉然,这无疑加剧了他对自己身份的困惑。他变得思绪万千,开始设想这个原本的姓氏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用Satterswaite这个名字,过去我是谁,将来我会变成什么。” [3] 原本赖以依靠维持一个连续完整自我的纽带–家族谱系也被父亲无情切断,生物学上的连续性就此断裂,这一行为无疑破坏了杰弗里的本体安全感。有关自己的身份及存在,他不在保有连贯性的观念,变得没有归属感,陷入了对自己身份的困惑当中。
从成长的大环境来看,杰弗里生活在拟像与仿真的后现代社会,大众被无处不在的纷繁影像所包围,逼真的影像使人们难以辨别是虚拟还是现实。在让·鲍德里亚看来,仿真是当前这个受代码支配的阶段的主要模式 [4] 。处于这个阶段的拟像不但不需要客观原型作为参照物,而且可以先于真实,甚至创造真实 [5] 。虚拟与现实,能指与所指,主体与客体的界限在大众传媒等诸多因素的作用下日趋模糊,人们在媒体构建的虚幻中,陷入主体身份缺失的困境。
聚合中心本是一个天堂般的地方,通过高科技,人们便可获得永生。然而,基地大厅被重复播放的视频无一不是关于可怖的灾难,从洪水,龙卷风等自然灾害到各种各样的社会暴乱,军事冲突,交通事故等,灾难过后,目力所及,满目疮痍。当杰弗里来到基地大厅时,影片所产生的力量使他不得不向后退却,但又不得不盯着看,很难抵制这样的侵蚀。逼真即时播放的影像使他感觉正是身临灾难现场,“目睹”灾难巨大的破坏力,他不得不承认个体在在灾难面前的脆弱和渺小。即使杰弗里离开大厅,试着去恢复意识做出冷静的判断,灾难的阴影也再难从他心头挥去,伤痛与恐惧的冲击难以消弭,灾难的场景似乎已刻入脑海。过度渲染的灾难拟像潜移默化的影响着杰弗里的判断力,麻痹他的意识,使他对现世幻想破灭。另一方面,在这里通过冷冻治疗,便可获永生,物质世界的不可信任使这种疗法愈加诱人。此种情况下,杰弗里变得怀疑自己的身份及存在,沦为拟像操纵的傀儡,丧失作为有自主意识的人的身份。
在这个超真实的聚合中心世界,逼真的影像营造灾难就在身边的幻像,重复放的虚拟灾难事实上缩短了杰弗里感受真实死亡的距离。频繁的刺激下,杰弗里难以明确个体存在的意义,无法在内心世界定义自己。除此之外,数码产品操控着他的基地生活,剥夺了体验真实生活的机会,自主性缺失,虚拟化无处不在,“生活不再是一个实在且连贯的统一体。” [6] 让他难以理解的是父亲毅然决然的选择,虽身体康健,却坚持要放弃现世,提前结束自己的生命,接受冷冻疗法。想起母亲的永恒离去,杰弗里再次陷入了沉思,许多问题萦绕心头:“重新醒来会是什么样子……意识可以还原吗?” [3] 在他的信念里正是死亡定义了生命的价值,然而在这里人体冷冻技术似乎颠覆了传统的生老病死自然法则,这显然与他的价值观背道而驰,至此,他想弄清楚生到底意味着什么?死亡又是什么?然而,他一系列的问题始终无解。
特殊的成长环境使他性格敏感,有关自己身份的问题时常萦绕心头;无处不在的电子设备使他的生活基本处于失真状态,一个自由人所拥有的自主性似乎与他相去甚远;逼真的灾难拟像重复提醒他灾难的恐怖,使他难以确定生存的意义与价值,最终陷于身份危机。他开始怀疑自己的主体性,“这似乎不是我,而是另一个人……”;“他是那个僧侣,我是谁,我不得不停下来,很长时间,我难以想起自己的名字” [3] 主体性的不确定意昧着他难以维持一个明确的自我。
3. 个体的存在与自由选择
有关“自由选择”是萨特存在主义哲学的重要概念,萨特将存在分为“自在的存在”和“自为的存在”两种形式,其中,“自为的存在”是指个体按照自己的欲望来塑造自己时所获得的一种存在,按照自己的欲望来塑造自己实际上就是自由选择,积极行动,追求真实的自我。在他看来,个人作为自为的存在,被抛入这个无依无靠的世界,他孤立无援,立于绝境,面对种种可能性,他必须选择,选择是他唯一的出路 [7] 。父亲掌握巨额财富,拥有私人飞机,海岛别墅,世界名画,杰弗里可谓是富二代,他本可以选择子承父业,安居乐业,然而,他并没有按照父亲规划的人生路线生活,而是选择在熟悉,充满回忆的旧舍中过自己平凡有踏实感的生活。
家族财产丰厚,父亲接受人体冷冻后,杰弗里本可以接管一切,过上优渥舒适的生活,然而当他们第一次从基地返回纽约,父亲主动提出给他安排一份体面的工作,给予他豪宅,名画时,他拒绝了一切。在他看来,这份工作并不是无条件的礼物,它自带父亲的光环,包括社会地位,荣誉等。如果他接受了这些馈赠,就只能以“罗斯的儿子”这一身份苟活,丧失自己独立的身份与人格。事实上,名誉,头衔级别这些身外之物对他来说轻如鸿毛,他不想永远活在父亲的阴影下。他选择按照自己的意愿,即使是在一所小学里担任检查和伦理官员职务,至少他可遂意,构建独立于的父亲身份 [8] 。旧屋和宽敞的海景房,他选择了前者,后者给予不了他心灵上的归属感,置身豪宅,他只不过是过客罢了,所有的一切都那么陌生,与过去没有任何联系,与自己格格不入,他无处安放。然而,老屋承载了他所有与母亲相依为命的点滴记忆,见证了他的成长,睹物思情,有母亲及同学的照片,周围熟悉的面孔,一切都是那么有迹可循,一股暖流涌向心尖,此处,他不用遭受心灵上断裂自我的凌迟,可以很快与环境相融,独立谱写自己的人生篇章,不受父亲光环的影响。
此外,杰弗里选择了相信现世,放弃了所谓的永生,尽管趋向后者的诱惑巨大。聚合中心专家向他灌输基地如何安全,人们可以免受苦难现实的折磨,无需遭受大灾大难,工作人员向他许诺通往永生的道路无痛自然,一切通畅;实验中心他看到人体器官被整齐排放,一切都显得如此安详,仿若一种景观,一种视觉艺术;强大的灾难影片也不断削弱他对现世生活的信念;父亲为获永生也选择提前结束生命。但他并没有随继母,父亲一起进行冷冻治疗,以期技术成熟,重新恢复人体功能。他保留对这一实验的看法,选择坚定对现世的信念。“我回到座位上,朝前看着,我并不需要天堂之光,因为我有男孩惊奇的哭泣。” [2] 在他看来,世俗的惊奇足以支撑他现世的存在,“真实具体的生活击败了具有超人类主义气质的聚合中心,” [9] 正是生命的有限性定义了人生的价值,如果没有死亡,存在又有何意义,他选择做独立的自我,而没有加入求永生的人潮。
4. 探寻和重建自我
萨特曾言:“一个人不多不少就是他的一系列行径;他是构建这些行径的总和,组织和一套关系。” [10] 杰弗里的一系列行径重构了他的身份。
起初,杰弗里依靠身体上的显著知觉来确认自己的真实存在。正常情况下,身体的各个部位协调工作以维持机体的常规工作,人们很少能感受到身体某个器官或部位的存在或运转,没有外部刺激的情况下,对身体的存在几乎处于麻木状态。只有当身体某个部位出现了问题,强烈的疼痛或不适才能刺激到麻木的神经,唤醒对自我存在的认知。杰弗里14岁时,有时会假装跛行,以此来唤醒对身体的感知,别人也会因为他的“不正常”给予更多的关注,这种关注不管是嘲笑还是模仿,都不重要,他只想确认自己是真实的存在。一步步的跛行让他意识到自己正是这一行为的主体,以此来防止自己丧失主体性。当杰弗里置身基地落地感应显示屏前,他无处可藏,难以抵挡这些灾难影像的入侵,数日的基地见闻最终在他脑海同时涌现,几乎要将他洗脑,失去自我意识,这时他意识到自己正向房间跛行。本就困惑的杰弗里要在拟像的世界中保持主体意识的主动性,依靠这些可感知,可触知的知觉帮助自己重新恢复了自我意识,确认了身份。
除了强大的影像,基地内部格局异常迷乱,房间雷同,狭窄低矮且无窗,封闭性强,环境压抑。内部管理严格,访问者不能擅自离开基地,与外界隔离,杰弗里有种身陷囹圄感觉。有时,他会做身体伸展运动,蹲起等以使血液沸腾,心跳加快,从而真切的感受自己的存在,维持自我意识。为了抵制这些近乎洗脑的周围环境,依靠显著的身体感受来维持主体性重建自我正是杰弗里行之有效的方法,这些强烈的感觉打破了机体的恒常状态,帮他恢复正常意识,将带回现实世界,让他清醒的知道自己是谁,所在何处。
杰弗里间接的感悟来自对一些残疾儿童的观察与近距离接触,女朋友艾玛在一所特殊学校任教,学生都有不同程度的残疾,有读写困难症,弱智等等。从他们吃力的日常学习生活,杰弗里认识到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远非自然而然。为了迈出一小步,他可能需要用尽全力,再加上别人言行上的鼓励才能做到。说出一个单词远非他所想的那般容易,事实上,这一小小的言语行为却需要舌头,嘴唇,软腭等多个器官的合力配合。和他们在一起,让杰弗里看到了生命的本真状态,机体的运行是一个庞杂的过程,这些近距离的观察让他发现了生命的细节,也认识到现在的他实则是受到了某种权利的规训。他以这些或直接或间接的方式强化自己是一个自主个体的意识。
除去身体上的感知,与周围人建立联系,并明确个体在这张关系网中所扮演的角色亦是确定自己身份的一种方式。不同的场合,相对不同的对象,个体扮演不同的身份,因此个体身份的构建离不开他者。萨特曾说:“对于我的存在,别人是少不了的;对于我所能获得的关于自己的知识,别人也是同样少不了的。” [10] 他者是一个明确自己身份的重要参照物,杰弗里对为人命名,给事物下定义有着浓烈的兴趣,有了名字代号的人对他来说更容易区分,以自我为中心,他可以在大脑的坐标中给其一一定位。他给母亲的朋友以及在聚合中心碰到的陌生人起名字,以此来编织自己的关系网,确定以自我为原点向四周发散的线条上自己所扮演的不同身份。除了人名,他对地名也异常敏感,每到一个新地方,他都不安焦虑,缺乏安全感。“我竭力去赋予这个地方意义,使其与已有的记忆融为一体或至少在这个地方定位自我,以证实自己不安的存在。”“一旦你知道此处地名及其写法,你会刚感到不那么陌生。” [3] 知道地名帮助他在内心世界与这个陌生的环境融为一体并将其编入自己的记忆之网。总之,命名使杰弗里对生活有一个有形的掌控,在这张关系网中真切的感受自己的存在,维持自己的主体性。他人作为重要的参照物帮助他定位自我,避免迷失自我。
生活正是由无数个小细节所构成,对这些细微之处的关注给予杰弗里同样的益处。他对父亲的胡子,衣服,母亲的手杖等尤为敏感,这些小细节成为他探寻自己身份的重要参照物,“通过回想过去的点滴细节,我知道了自己是谁,过去不清楚的现在明白了……” [3] 具体的生活细节填补了他空虚的自我,帮助他确定自己的身份。那些见证他成长的旧物件将他的过去定格,串联起来,具体的生活图景仿佛历历在目,一切都愈显真实。杰弗里对日常生活细节的关注将他从迷失的生活状态中解除,使他的人生轨迹变得有迹可循,身份的困惑得以解决。
5. 总结
德里罗在小说《K氏零度》构建一个人类可以实现永生的科技乌托邦,这似乎与德里罗之前对科技的态度相左,但杰弗里作为小说的主人公始终对冷冻死亡这一技术持一定怀疑,最终也依然坚持自己的传统生死观,且由于后现代社会数据网络主导社会,生活呈现虚拟化,真实感缺失,导致杰弗里陷入缺失主体性。因此,德里罗实际上并没有改变对科技的消极态度。多种原因导致杰弗里难以维持稳定的自我,陷入身份迷失的危机。身份的虚无之后,他做出选择,依靠可感可触的事物完成了身份的重建。